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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酒局变奏曲
2021-02-11 06:01:04 6022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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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酒局变奏曲
    王想斌

    1977年春节,离家近二十年的二叔先福从省城调回老家,到楚州行署工作了。至于二叔具体任什么职务,我们老家里的人都不清楚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但他要回老家省亲过年的消息,倒是像鸡毛信一样,在附近的乡湾间传递着、传说着,这个消息大家都知道了。
    二叔先福与三叔银福是同胞兄弟,与我父亲是堂兄弟关系。二叔不到十六岁,就跟着我父亲一起参加了解放军。兄弟俩分属不同的野战军与野战纵队。新中国成立后,父亲就由上海转业回到了老家,照顾孤身一人的奶奶,成为一名普普通通的农民。二叔则在十多年后,从南京军区转业到省委工作。老家有好事者,总是喜欢联想:说电影《南征北战》里那个营长是我二叔、说电影《英雄儿女》中的那个政委是我二叔。说得我晕乎乎的。时间长了,我都忘乎所以了,真以二叔为傲,到处瞎吹。直到现在这爱侃、爱吹的毛病始终都改不了,以至我命运不济、仕途一塌糊涂,连一个正儿巴经的带“长”字、能说话算数、一言九鼎、有权威能拍板的官都没有当过。更可悲的是我在同一岗位上工作了二十多年都没有前进一步,真是占着茅坑不拉屎。有能力强一点、精明能干的,就翻过我这堵院墙,越级提拔了;有老实、诚实的,活生生地被我死压或压死了十多年,真正是害人害己啊!当然这都是后话。


    腊月二十四,时值小年。上午十点多,一辆苏制伏尔加小轿车缓缓地开进了村湾。热情的湾里人齐整整地拥挤在村口、路边,拍手欢迎。车刚停稳,二叔就打开车门,信步走下车来,向乡亲们拱手作揖,招呼道:
    “大家新年好,我先福给大家拜年了!”
    然后,伸出双手,很谦和地与站在前面的几位长辈一一握手。
    “你还认识我吗?小时候你偷吃我家桑、枣,把树枝都爬断了,我经常打你屁股的!”
    “您是住在湾西头的幺叔呀,几十年了一点都没变,我怎么会不记得呀!”
    二叔走到老支书的面前说:“先生,我小时候经常到你的教室里蹭课、到窗户外偷听你讲学,受益匪浅啊!就是靠这点文化底子,我学完了高级中学的课程,拿了“革大”的毕业证,你就是我革命的启蒙老师。向您敬礼了!”
    说着,一个标准的军人礼姿,立正、挺胸、抬头,双眼注目老书记,高声喊道:“敬礼!”
    只听老书记轻声地说:先福呀,还是你革命性强,能走到这一步关键还是靠你的努力啊!如今我已经退下来了,现在的大队党支部书记是你的弟弟银福。他政治觉悟高,工作有思想、有思路,比我干得好。
    二叔抬眼望了望三叔银福,用眼神交换了一下,然后转向老书记说:他是受您的教诲指引,才有今天的他,是您教导有方,我代表他谢谢您了!


    二叔从一个大皮包里,抓出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糖果,捧到每一个后生、小孩面前,让他们拿去吃;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,分发给长辈、兄弟们,一路笑脸。一阵亲热的回乡场面,热烈而又纯朴,没有丝毫的奢华与做作,留在了乡亲们的心里。乡亲们纷纷赞许道:虽然他穿着中山装、牛皮鞋,坐着小轿车,但真是没有一点架子的大干部!
    二叔送走了司机师傅,便来到家里与我们一一见面,说起了家常话,亲热无比,我们都没有感觉到丝毫的“拘谨”。
    这时候,该是公社书记高一民出场了。其实,隆兴公社一班人在高书记的带领下,早已“埋伏”在村里了。他们在筹备、谋划着今天的中晚歺,怎么吃饭的问题:烧几个什么菜、喝什么酒、什么人参加,谁主陪;酒席中讲些什么话、汇报什么工作内容,谁先讲、谁后讲.一切都安排妥当后,宴席即将开始。
    在我的老家,来了珍贵的客人、家里人团聚时,必须摆上一桌酒席以示隆重,不然的话,即使菜再高档,在礼节上也是说不出口的。今晚的酒席安排在我家,厨房在三叔家,酒宴在两张八仙桌上分别展开。主桌,也称上桌,成员是我父亲、二叔、三叔、老书记、幺爹、公社党委一二三把手;陪桌是我母亲、三婶、堂哥红雨及我,另有六个小弟小妹挤坐在一起。母亲与三婶轮流上灶台操作自己的拿手菜,我与红雨哥哥则轮流端菜收盘。
    主桌的上席,今天由谁来坐,这是今天二叔回家后面临的“第一场考验”,也是公社高书记的“第一观察哨”,其意涵不言而喻。二叔究竟是把自己当“大官”衣锦还乡坐首席呢,还是会按年龄顺序摆位次或者按辈分高低、按职务大小摆座位,考验即将开始。
    老书记开口讲了个话,算是破了个题。他不紧不慢地说:“先福,你是我们湾出去的,几十年未回家,今天你回来了也算是客人,你坐第一席(正东北位)!”
    二叔急忙说:“这不妥,我这是回家呀,怎么叫客人呢?不妥,不妥!”
    幺爹开口了,他说道:“你在这儿官最大,都是军一级的干部了,坐第一席应该!”
    二叔急了,他说:“要说这里官最大的应该是高书记,怎么也轮不上我呀!因为我是半个主人呀!”


    这下把高一民书记难倒了,结结巴巴地说:“我怎么成了官呢,我叫一民,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人民群众嘛,还....还....最.大的.官!”说着説着满脸通红、满头大汗,拼命往后退去。
    这时,我父亲以兄长的身份,开朗地说:“老书记和幺叔坐上席,先福与高书记坐南边的次席,我与银福及你们两位领导分别坐东、西边的席位,方便端菜和斟酒酌茶。”作为一名老军人,家里的老大,二叔先福和老书记对此安排都表示赞同,一场难解的疙瘩给消除了。
    坐次摆定,人们依次对号入座。一股菜香的味道从厨房里传递了出来,三碗肉菜上来后热气腾腾,弥漫了整个客厅,也迷惑了我们紧张的神经,轻松了气氛。
    这时,高书记发话了:“银福书记,快把你家祖传秘方酿制的吊酒拿出来吧,让我们好好品尝品尝!”
    “老三,我家怎有白酒的祖传秘酿?怎么回事,怎么回事,不会有假吧!”
    “是的,二哥。大伯是我们当地有名的大木匠,专门把脉上梁、定墨画线的匠人,走闯南北,吃喝西东的,就学得了一手酿制吊酒的好手艺。这吊酒的酿造工艺配方本来是大伯的秘招,大哥与你离家当兵后,大伯怕失传,就把作坊和工艺流程都交给我了。”
    “哦,真是要感激大伯呀,我父母亲走得早,多亏照顾我们兄弟两人从小长大啊!”
    说着,一个五斤装的酒坛被抱了上来。打开瓶盖,一股浓浓的酒香飘了出来。
    “好酒!”二叔脱口而出。
    敬酒礼仪开始了,二叔站起来准备给上席的两位前辈敬酒。此时,高书记却端起酒杯,作出了立正向二叔敬酒的架势。二叔忙谦和地对高书记说:今天是家宴,我得先跟长辈敬酒!
    说着,端起酒杯走到两位前辈面前,一一敬酒、叩首,然后扶好凳子让二位回座。红雨哥见状,赶忙走到二叔后面,帮他提酒壶,陪伴他向客人敬酒。
    二叔来到我父亲的桌边,一声“大哥,给你敬酒了!”人到、音到、酒到,立正敬礼的动作与眼神的交流融合在了一起,满满的一小碗酒一饮而尽。
    “二弟,你怎么这样生份(生疏)呢?兄弟伙的,一杯酒的事,你咋用碗喝起来了?我不善言辞,酒量有限,这你是知道的。今天高兴,我把这杯酒喝了!”
    “大哥,刚才的一碗酒是敬你与大嫂的,现在这碗酒是我敬你这个老班长的。是你把我带到革命队伍里,是你多年如一日做我的老班长,甘当人梯扶我上马、送我一程,才有今天的我;现在你又放弃大城市的工作与生活回乡当农民、照顾伯母,你是我的精神支柱与榜样啊!”二叔话未说完,又是一碗酒倒进了口里。


    平时滴酒不沾的父亲,硬撑着又喝了一杯酒,站立不稳,差点摔倒在桌边。看着这架势,大家都纷纷劝二叔尝尝家乡“晕三蒸(蒸肉、蒸鱼、蒸鳝)”,吃点菜,转移一下话题与气氛。一阵品菜、品味的喧嚣之后,二叔又端起酒杯,给高书记敬酒。
    “你是家乡的父母官,从今天的菜品和酒味来看,大队的农业生产建设与多种经济发展得都较好,你们的工作还是有成绩的,给你敬酒了!”听着这话,我感觉二叔的酒喝得有点多了,或者是喝得太猛了的缘故,讲话中有点“官味”与“官腔”了,脸上开始泛红,舌头开始打“卷”了。
    几杯酒下肚后,酒席上的人们都大开言路,放开声音敬酒、喝酒,大厅里异常活跃,只有三叔一声不响、一言不发。红雨哥哥也看出来了,但不明就理。
    见时机成熟了,高书记看似为难地说:“首长,你们家的这吊酒怎么样?”
    二叔不假思索,兴奋地说:“满坛香,满坛春!好酒,好酒!”
    时机真正地成熟了,高书记乘胜而进,神秘莫测地说:“为您家的这吊酒,能不能请您给题个字?也算是对我们集体经济的一个支持!”
    “要实事求是嘛,好酒就是得鼓励,选贤任能都不避嫌,何况只是我家的祖传秘方酒。拿笔来!”
    高书记像电影编剧一样,剧情按他的思路在往前摄:“笔墨纸砚伺候!”
    话音未落,公社两名班子成员,像无声的剧务一样,迅速地把导演交代的道具送了上来。
    二叔拿起毛笔,铺开纸张,凝神望了几眼纸格,扼腕抬肘,气韵十足,一气呵成。分别用行、草两种字体,写下了“满坛香”“满坛春”两幅字。还转头对高书记说:“怎么样?满意吗?”  记得当时的省委书记,到我们县考察调研工作时,也为一家国营酒厂,题写过“满湖春”“汊湖春”的商标名称。真乃异曲同工、异名同效啊!
    这场酒席一直喝到了晚上九点多,好像还有谈不完的话,说不完的新鲜事。小弟小妹们早就吃饱喝足后,赖不住寂寞无聊,洗刷过后都去睡了,我也悄悄地溜去睡觉了。不知什么时候,二叔也因喝得有点多,被众人劝扶着上床休息了。至于怎么样送走客人,怎么收拾残局,只有默默无闻全程参与的堂哥知道。
    二叔的酒劲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消失掉,醒来后的第一句,就是:这酒真好,既香醇,又有劲道,够味!
    “三弟,你嫂子和侄儿们都在省城,岳父母也与我们住在一起,我要回去陪他们过春节,明天就要走了。这里有两百元钱,你把你那吊酒给我三、五坛,我要拿回去给我的岳父、同事们喝喝,让他们长长见识,瞧瞧我家兄弟的酿酒手艺。同时也给你们生产大队集体企业推广、宣传一下,增加销路和收入!”
    “哥,这酒你得惜着点喝啊,我们酒厂一年才开工酿两次的,数量不多的!”三叔有气无力地说道。


    当晚,我们一大家子,十几人一起吃饭时,唯独不见三叔。只见堂哥给大家解释说:“老爸到公社开会去了,你们先吃吧!”
    很多年后,我才听说:那晚二叔在老家喝的酒,是高书记通过县供销社的熟人关系,找领导批条子,以每瓶22元的内部批发价、一共买了三箱53度的五星茅台酒,然后灌装到酒坛的。这酒钱,是高书记用自己的工资中分两年才还清的。三叔每次接到二叔的电话,称赞说他的秘制吊酒是真正的好酒,不比贵州茅台酒差时,就心慌肉跳的,几乎要抑郁了!
    堂哥当年参加了恢复高考后的首届招考,一举考取武汉大学历史系。三叔不久后调任隆兴公社党委书记,十多年后在县交通运输局局长任上退休后回到老家。高一民书记升任隆兴镇党委书记,后官至县委副书记、县长。
    一晃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,听说又是一位年轻的楚州市委书记要到老家来调研考察工作,三叔极为紧张,凭他几十年的革命工作经历,猜度着:这次市委书记过来调研,说不定也是我家二哥推介我这吊酒好喝而来的!
    县里、乡里的领导干部们又如法炮制了一套二十多年前迎接二叔的酒席,设下了更为严密的酒局安排,只等新书记的到来。
    腊八时节的下午,从一辆大型客运汽车上,走下来一个人,双手提着行李箱,迈着矫健的步伐向老屋走来。我一看到是堂哥,就大声地喊:三叔、三婶,红雨哥回来了!
    父子相见,一个热烈的拥抱;母子相见,一个亲切的拥扶。一家人喜极而至,热泪盈眶。
    “快过春节了,我回来与你们聚三天就得走。我调工作岗位了,我得熟悉情况,尽早进入工作状态和工作角色。”
    这随后的几天里,不断有县、乡干部到村里来探究竟,“说好了的新书记要来调研,怎么还不来呢?”大家都在纳闷着,期盼着与新书记见过面、混个脸熟眼熟,尽一下地主之谊好好地接待一番。只有三叔与他们的想法完全相反,希望这一幕不会出现。


    有一天,我冒昧地问了一句,“这新书记多大年龄、叫什么名字呀?”
    方乡长说:他年龄可能跟你和红雨差不多,名字叫岷洲。
    我说:你不是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吗,不妨打一个电话试试!
    “试过好几次了,总是显示关机或无人接听!”
    “你把手机号码给我,换个手机号码试试!”我劝说道。
    巧事发生了,我拨通手机后,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在了红雨的房间里。我与方乡长面面相觑,发现红雨哥正拿着手机看着我。
    “市委新书记原来是你啊,我的哥!”
    “刚到楚州,号码也是刚刚换新的,对不起啊!”
    消息又像长了翅膀的天使一样,在全乡飞传开来。人们很惊讶“红雨”怎么成了“岷洲”,怎么这么快就当上市委书记,比他二伯当地委书记时还年轻十多岁呢?人们兴奋地说:他家祖坟位置好、祖屋风水好,接连出了两位地委书记。这时,最高兴的怕是三叔了,他一定会如释重负了。
    堂哥说:考上大学后,他继续攻读研究生,取得博士学位后被分配到省政府办公厅工作,不久就交流到邻近的地市政府任职,前几年刚调回省委组织部。一向为人谦虚、低调的堂哥,从上大学时就改名“岷洲”了,一是避人耳目,让人觉得有“官二代”之嫌;二是不想让家里人担心受怕,牵扯精力。
    这一次,三叔可以安心地过个好年了,以后也不会有谁来设局让他往里钻了。这几十年真难熬啊,谎言和骗局、泡泡总是要被刺穿的。
    后来,二叔调到省政协工作,在省部级的位子上到龄退休,进入了省顾问委员会,还经常不忘“顾问”一下老家的秘制吊酒产业。二叔常说:我们老家那秘制吊酒才是真正的好啊!香气芬芳,酒质醇厚,入口甘润爽洌,酒力强劲,后劲绵长,回味悠长。
    后来,红雨哥当着二叔的面,对他说:您再也喝不到家乡味的“满坛春”了,酒厂设备落后,手艺失传,老家的酒厂关门了。二叔至死不悟,喃喃自语道:多好的酒啊,怎么能手艺失传呢.枉费我一生的推广宣传啊!
    后来,我和红雨哥每年都会在中秋节、国庆节、春节前后,自己提着茅台酒给二伯喝,一场酒局变奏曲到此谢幕了!


    王想斌,湖北汉川市人,中国金融作协会员。任职于中国农业发展银行湖北省孝感市分行。发表诗词、散文及微小说等百余篇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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