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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最后一个农民
    • 孙刚18723185257 2021-01-17 10:17 10: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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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最后一个农民(三题)

    文 / 许谋清

    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,小时候,经常淹没在庄稼地里,有时也裸露在赤土埔上。可这几十年,天翻地覆……烟囱立了几万根,天上结成一团云,把日头也吞了,地上落花枯树,寂寞鸟鸣。我们又把烟囱拔了,洗了天。绿水黑过,鱼虾都死了,我们又滤了水,水又能活鱼了。原来,祖祖辈辈,生根钉地,这一代搬家了,换一种活法。木屐、草鞋、犂耙、锄头、畚箕都没了。现在,立在你面前的,是正消失的村子。站在你面前的,是最后一个农民。

     

    非常晚餐

     

      村子和人一样,也有寿命,也有生老病死。村子的死叫废乡,灾荒、瘟疫、兵燹。人死光了跑光了,剩下房子,而后是风吹日晒雨淋,房倒屋塌……现在这个村子,是富起来了,可它也要死去。原先村子死去伴有哭声,现在村子却是在笑声中死去的。这是个大村子,近五千人口,有的搬到镇街上去,有的搬到市里城里,或在外边盖了新房子,一家家搬走了。老人念旧,不肯走,有的是搬走了又搬回来。一个大村子里,就剩下28个老人。

      少了人的脚,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的脚,牛羊猪的蹄子的踩踏,少了鸡鸭啄食草籽,草就疯长。草长高了,老鼠就多了。老鼠多了,它的天敌就来了,蛇。老人不怕老鼠,怕蛇。蛇怕什么?鹅。听说蛇从鹅的粪便上边爬过就会烂肚子。于是,老人养鹅。现在村子里是老人、鹅、蛇、老鼠、草。

      村子死得很快,它不是自然死亡。它不是衰老,它一再受伤,让它受伤的是潜入村子里的贼。贼怕什么?贼怕狗。狗仗人势,人一搬家,狗就跟着走了。有的老人也养狗,可孤零零的狗,一边叫着一边往回退,还有,没有呼应的狗的叫声就越来越小,最后就剩哼哼了。没有狗叫的村子自己就没了底气,也就村不成村了。贼把老房子上边的木雕、砖雕、石雕挖走,把窗花、柱础卸下,就像取走它的一个一个器官,没人给它疗伤,老房子死得快了。

      两个枯槁老人,人们都以为他们行将就木,可他们的骨头硬着呢,粗筋暴露,他们要捍卫这片老房子。他们的睡眠很浅,一有什么动静就醒,就开灯就起床,手上拿着的还是原始武器,扁担、锄头。贼也怕没有缚鸡之力的老人,犯不着,躲他们远远的。老人爱干净,用井水洗那红砖地,洗得红红的。他们在房前屋后辟出几小块地种菜,全都绿油油的。粮食不缺,草虫丰富,他们就养鸡养鸭也养猪,地地道道的土鸡土鸭土猪,仿佛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自成方圆,建造一个小小的农家乐园。

      平日里,老人像个国王,一群鹅是他的卫兵,都高挺着长长的脖子在四周巡视。

      老头坐在房子前边的一方木头小凳上,手里抓着一把谷粒,看着那几只鸡在草丛中找虫吃。老婆子站在一边,手里拿着一只碗,碗里是半碗糯米。两个人一起招呼那些鸡,鸡都抬起头,朝这边看,老头这才把手里的谷粒撒在眼前的地上。鸡们都跑回来了,挤着争着啄散在地上的谷粒。那只大红公鸡一边啄食,一边还啄和它争食的母鸡的头。老头伸出手去,很准,一下捏住大公鸡的两个翅根,提了起来。公鸡扑腾着,所有的鸡都散开了,一看,事不关己,又围了过来,啄地上剩余的谷粒。老人把公鸡的两个翅膀并在一起,踩在左脚下,又把它的两只脚捏在一起,踩到右脚下,而后,把公鸡头抓了过来,把它脖子下边的毛揪掉,他看了一眼老太婆。老太婆把那半碗糯米放到他跟前的地上。老头侧身从木头凳子边上拿起一把小刀,在公鸡脖子上一抹,鸡血就出来了,他拿着鸡头在那只碗里画圆圈,让所有的白色的糯米都浸红。只剩一点点血在往下滴,他把整只鸡提起来,头朝下,把血再控一控,最后把鸡头夹到鸡翅膀底下,递给老太婆。老太婆已经把一只盆放在他前边,边上也有一把木头凳子。老头把鸡放盆里。老太婆提来一壶滚水,淋那只盆里的鸡,她也坐下了。先拔大毛,再拔小毛。老太婆给鸡开膛……她做得挺细的一件事,就是用筷子把鸡肠子里外翻个过儿,然后抓一把盐撒在上边,用手揉捏,再用水冲干净。鸡剁好了,就都搁土钵里。鸡血和糯米已经凝在碗里,老太婆用滚水淋,把它取下来,搁在砧板上切成条块,也放土钵里,用原汤原汁一起炖,这样进味。他们在家门口放一个炉子,烧柴火,开始炖鸡。

      老太婆要把一包中药搁进去,是桂枝当归熟地什么的。

      老头说,后生家不喜欢这味儿。

      老太婆犹豫一下,就收起来了。

      很快香味就从土钵里飘出来。

      老头鼻翼动了动说,狗鼻子很快就闻到了。

      老太婆说,没有那么灵的。再说,现在人,山珍海味都吃了。谁稀罕?

      老头说,不信,你等着。

      他们说的狗鼻子是指他们的孙子们。

      摩托车,声音到了,人也到了。

      老太婆问,闻到了?

      后生家说,我有爷爷的基因,鼻子特别灵。我都能闻出是炖公鸡还是炖母鸡。有我的份吗?

      老头子说,都归你了。

      后生家已经拿了碗和勺子,掀开钵盖,他先盛半碗鸡汤。金黄色的鸡汤,浮着一层油。他用鼻子闻闻,说,现在,没地方去闻这个味儿了。外边的土鸡土鸭都是假的。我在小区门口买了一只土鸡,炖出的肉是柴的。我问老板娘,老板娘说是我不会炖,她亲自给我炖。好,让她炖,炖出来也是柴的。后来,她说实话,还是用饲料喂的鸡,长大了,再在山地上放些日子。野生鳖也是养殖的,在外边水沟里放几天。得了,都是为了挣钱。将心比心,都一样。不说了。爷,奶,我这可是开吃啦。

      老头子说,苦你不吃呢。

      后生家说,我都吃了,你们吃什么?

      老头子说,我们老得朽朽的,闻闻味儿就够了。

      老太婆说,鸡胗鸡肝给你爷爷留着。

      后生家说,不早说,都在嘴里了。我还吐出来?对不起,我今天吃这鸡胗,明天给送过来鹅胗,炖得烂烂的。我脑子里装的事太多,怎么把这给忘了?

      老头子原来有一嘴好牙,80岁了,还都是原装的。有一天,不知为什么,牙疼了。老头很拗,不上医院,自己拿钳子拔,拔一嘴血,不一会儿,血倒也止住了,好像也就这样了,可一个月后,老头满嘴的牙都掉了。

      老头老太太坐在小木头椅子上,全神贯注地看大孙子吃鸡,比他们自己吃还香。

      老头说,你把那只鸡全吃了不算什么。头几年,我和你乌龟大叔,半只狗,骨头带肉17斤,炖一大钵,下酒,全吃了。

      老太婆说,这都哪年的事?好汉不提当年勇。

      后生家说,爷,别说吃狗肉的事。女朋友听了,准和我分了。

      手机铃声。

      后生家接电话,哈,请我喝酒?在哪里?开玩笑吧?我都已经吃上了。就在我们家老房子这边,我爷我奶自己养的土鸡,专吃草籽虫子长大的,味道好极了。

      老太婆说,成天喝酒伤身子。

      老头子看着落日把砖墙照得红红的,说,时候还早,你慢慢吃。有这土鸡垫底,再去喝酒不伤胃。

      后生家说,我怕来不及。

      撂下碗,骑着摩托跑了。

      土鸡很香,孙子来抢吃更香。孙子吃了一半,跑了,两个老人互相看着,半天没说话。终于,老太婆想起来了,问老头子,我给你盛,你吃?

      老头子摆摆手,你听,摩托车。

      老太婆问,不去喝酒,回来了?

      老头子笑而不答。

      来了,是另一个狗鼻子。

      刚刚跑掉的那个是都有酒肚子的孙子,这会儿来的可是苗条的孙女。

      老太婆问,你也闻到了?

      孙女说,我有爷爷的基因,鼻子特别特别灵。

      老太婆说,我知道你爱吃什么,都给你留着呢。

      孙女说,是和鸡肉一块儿炖的鸡血糯米?

      老太婆说,谁也没让动过。

      孙女说,我就知道奶奶最疼我。

      老太婆说,我这就给你盛去?

      孙女说,别、别,奶奶,我今天可是没这口福。

      老太婆说,那你白长那狗鼻子。你干吗来了?

      孙女说,我现在减肥。我是想到这里摘一把空心菜。爷爷种的菜不用化肥农药。菜市场的菜农药残留全都超标。现在,菜都包给外地人种。他们自己种的菜自己都不敢吃,农药、化肥,豆芽是用氨水泡的。那些外地人说,本地人真“勇”,吃了没事。

      老太婆说,那你天天到我这里来拿,我都给你摘好了,别吃菜市场的菜。

      孙女说,你以为人闲的?

      老头慢半拍,半天说,你都快让风吹跑了,还减肥?老话说,鸡厩里没有隔夜的蚯蚓,那才是咱家的孩子,你还说不吃。你奶疼你,今天,爷奶炖这钵鸡肉,本来就没有你的份。

      孙女说,爷爷激我?二老自己吃?

      老头子说,怎么着,我和你乌龟大叔……

      老太婆说,得了,别老是搬出乌龟大叔来,都是哪年的事?陈芝麻烂谷子。

      孙女说,要说几年前,我服爷爷,吃肉连骨头都嚼碎了。人家说敲骨吸髓,您是嚼骨吸髓。现在,您的牙哪里去啦?

      老太婆说,别哪壶不开提哪壶。

      老头子说,女孩早晚嫁出去,是别人家的。我就指望我大孙子。

      孙女说,哈哈,您今天可是指不上了。他远在天边。

      老头子说,我还说是近在眼前。

      孙女说,在哪儿?在哪儿?我告诉您吧,他现在在上海。

      老头子说,净胡说。刚刚,他还在这儿,自己,掀钵,盛鸡,开吃。

      孙女说,您说他在这里吃晚饭?也就一两个小时前,他让我开车送他到机场,说是有人已经给他办好登机,急火火的。

      老太婆说,是。他说这一钵他全包了。要不是有人打电话叫他去喝酒,那钵鸡,早没了。你看屋墙边地上,还有他的摩托车印。

      孙女傻了,我哥晚上来这里吃鸡肉了?有人请他,就去上海喝酒?这怎么可能?他有分身法呀?

      孙女打手机,搁免提,通了,哥,你在哪儿?不是告诉你在上海吗?到了?都喝上了,你听……杂乱的猜拳声。你们别把上海给污染啦。那边把手机挂了。

      又是摩托声,这回会是谁呢?

      老头子老太婆都扭头去看。

      一只大狗冲了过来。

      火爆爆的,摩托撞在墙上才刹住。

      儿子从摩托车上跳下来。

      儿子问父亲,那混蛋刚刚在这里吃晚饭?

      老头子慢吞吞说,就吃了小半顿。

      儿子又问,剩下的大半顿呢?

      老头子嘴努一下,让他问孙女。

      孙女说,都知道了再来问我。

      儿子对老父亲说,看看,您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。可您的孙子,坐飞机,1000多公里去上海,就为有人搭一句嘴让他去喝酒?

      老头子老太婆呆若木鸡。

      儿子转向女儿,我都和他说好了,明天要去厦门谈一笔生意。

      女儿说,他说耽误不了,他坐早班飞机回来。

      父亲说,早班飞机,钱不是钱?

      女儿说,我哥说,生意不都在明面上。你谈生意也许最后只是一个饭局,他去吃饭也许就拉来一笔生意。

      父亲一时哑了口。

      老头子老太婆揪心的是没人跟他们吃晚饭。

      老太婆说,要不,今晚你就在这里吃,炖着一钵鸡呢。

      儿子说,我还吃得下?

      老头子说,要觉得不顺心,那你也找人喝点儿酒,消消气。

      儿子说,我现在能找谁喝酒?

      老头子,你找谁喝酒还难吗?也不是叫人请你,你请别人呀。说点别的,散散心嘛。

      儿子说,我现在是一只无脚螃蟹。

      老头子说,怎么说?

      儿子说,夜晚,我常常端着一杯酒,从楼下走到楼上,又从楼上走到楼下。你说,找人陪我喝酒。找谁?后生的,人家嫌你太老。有钱的,人家自己有局。穷的?穷的我也请不起。吃完喝完走人,好。我怕带尾巴。我怕他向我借钱,借了还不了怎么办?

      一家三代坐在一起,互相看着,谁也不知道下边该说的那句话是什么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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