• 一个都不宽恕,鲁迅去世前不久的得意之作:化身女吊,问候每一个人
    • 时光倒流-36601 2021-03-23 09:31 09: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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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“损着别人的牙、眼,却反对报复,主张宽容的人,万勿和他接近。”

    这是鲁迅七条遗嘱中的最后一条,写作于他逝世前一个月。在这篇名为《死》的杂文里,鲁迅写下了其对亲属们的嘱托,他希望亲属在死后能将自己“赶快收敛,埋掉”,“不要作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”;希望大家“忘记我,管自己生活”,倘若不,“那就真是糊涂虫”。

    与中国人惯常遵循的丧事要大操大办截然不同,鲁迅对死后的事是很洒脱的,但他并不是“赤条条来去无牵挂”。他惦记着尚且年幼的孩子,希望他健康、快乐,倘若资质一般,“可寻点小事情过活”,度过平凡而幸福的一生,不要同他一样,做文学家或者美术家,饱尝无奈、辛酸和苦楚;他惦记着与自己灵魂相融的妻子,希望她能在他死后过好自己的生活,他并不反对许广平另觅良人,因为婚姻并不是二人之间一生的束缚,而是活着时温暖的点滴。

    同时,他也时刻未忘记自己的敌人。他在《死》中写道:“我的怨敌可谓多矣,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,怎么回答呢?我想了一想,决定的是:让他们怨恨去,我也一个都不宽恕。”

    此言便是对遗嘱第七条的解释,对那些损害了别人的权益,却还要求别人宽宏大量、不要计较报复的人,一定不要和他们接近,因为他们不仅虚伪,而且恶毒。对这些道貌岸然的敌人,鲁迅至死都主张不宽恕、不仁慈,要与他们战斗到底。

    这条遗嘱常受人诟病,不少人认为鲁迅这样不够大度、太记仇了,毕竟中国古训都是“有容乃大”“恶人胆大,小人气大,君子量大”,主张“以德报怨”。

    但鲁迅不是这样的人。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一面旗帜,他又怎会遵循封建时代所倡导的道德观念?对抗、复仇,是鲁迅生命的底色,他的人生姿态至死都是刚劲决绝的。

    故而在《死》这篇直截了当表明自己人生态度的文章之后,鲁迅又写作了一篇杂文《女吊》,借鬼抒怀、托鬼言志。

    着笔时,鲁迅已经进入生命的倒计时阶段,他将最后一点生命力燃尽,化身女吊,这个在他看来“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,更强的鬼魂”,进行自己在人世间最后的复仇。

    世间无鬼,鬼后有人

    鲁迅爱谈鬼,到了晚年更甚。

    他在去世前两天,会见了一对日本夫妇,丈夫叫鹿地亘,妻子叫池田信子。这对夫妇后来写文章回忆说,鲁迅谈话间提到“这一次写了《女吊》”,神情颇为得意,“把面孔全部挤成皱纹而笑了”。接着鲁迅就大谈“与死相关的事情:关于自杀,古今东西的幽魂,古老所谈的冥鬼等等”。那因病而油尽灯枯的面庞,一提到鬼,便笑得像个核桃,话匣子也打开了。

    但鲁迅并不信鬼。他在得知自己的肺病已无药可医后,虽不甚在意,但“竟有时要想到死了”,不过他所想的并不是“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”,或者怎样同富贵人家一样住进楠木棺材里,而是临终之前的琐事。他在《死》中表明了自己对鬼的态度:“在这时候,我才确信,我是到底相信人死无鬼的。”

    想来也是,新文化运动那样提倡民主与科学,那样反对封建迷信与愚昧,作为新文化运动史上的一座高峰,鲁迅又怎会真的相信世间有鬼呢?

    但既不信鬼,又为何要谈鬼?

    这个问题可以用他兄弟周作人在《鬼的生长》一文中所写的来回答:“我不信鬼,而喜欢知道鬼的事情,此是一大矛盾也。虽然,我不信人死为鬼,却相信鬼后有人。”这话说得很有感情,所谓“鬼后有人”,正是核心所在。

    鲁迅与其弟周作人的性格并不大一样,他不会说得这样平和。鲁迅通常是要用所写的对象借题发挥的,所谓借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。在他另一篇谈鬼的文章《无常》里就表达了这样一种意思,他说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,实际上指向了人间的黑暗,这是他愉快谈论无常鬼时的借题,也显现出鲁迅人生所特有的对抗姿态。

    鲁迅在《女吊》开头写道:“我以为绍兴有两种特色的鬼,一种是表现对于死的无可奈何,而且随随便便的‘无常’,我已经在《朝华夕拾》里得了绍介给全国读者的光荣了,这回就轮到别一种。”《无常》的写作时间比《女吊》早了差不多十年,这是一篇相对轻松诙谐的文章,整体感觉跟《女吊》很不一样。在鲁迅眼里,无常是“鬼而人,理而情,可怖而可爱的”。所谓“鬼而人,理而情”,可以理解为鲁迅在谈鬼的时候,所看到的是鬼背后的人,理背后的情。鲁迅对鬼感兴趣,实际上是对鬼背后体现出的人情感兴趣,因为所有的鬼,都是人创造出来的。

    中国古代文人与鬼普遍有着密切的关系,这跟信不信鬼不完全是一回事,而是一种文化传统。比如苏东坡,他在不得志时,闲在家里没事干,闷闷不乐,来了客人就要听鬼故事,所谓以鬼自晦,即自我隐藏。而纪晓岚的《阅微草堂笔记》则以鬼设教,讲鬼的故事常常涉及教化的问题。到五四新文化运动,提倡民主科学,这时提及鬼的问题往往是与反迷信有关。但鲁迅谈鬼并不只涉及迷信,常是别有用意的。鲁迅写女吊,便是要赋予她复仇的意义,她是“带复仇性的,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,更强的鬼魂”。

    女吊其人,复仇女神

    《女吊》全篇十一段,真正写“女吊”的不过三段。所谓“女吊”,即是“女性的吊死鬼”,是戏剧舞台上的一个角色。鲁迅精心选取了三个片段:女吊的出场、亮相和独唱,用寥寥几笔便勾勒出“女吊”的形象,着墨不多但穷形尽相。

    她的出场是凄而柔的。

    这之后,就是“跳女吊”。自然先有悲凉的喇叭;少顷,门幕一掀,她出场了。大红衫子,黑色长背心,长发蓬松,颈挂两条纸锭,垂头,垂手,弯弯曲曲的走一个全台,内行人说:这是走了一个“心”字。

    凄清的唢呐声里,飘出一个红衫、长发的鬼来,垂头垂手,仿佛是被颈上的两条纸锭压弯了似的。她的身段儿必是极软极柔的,期期艾艾地走一圈,在台上画了个“心”字,像是被天下人负尽了。

    她的相貌是极有冲击力的。

    她将披着的头发向后一抖,人这才看清了脸孔:石灰一样白的圆脸,漆黑的浓眉,乌黑的眼眶,猩红的嘴唇。

    灰白、浓黑、猩红,大面积的色块强烈地冲击着观众和读者的视觉。极端的颜色是鲁迅惯用的,这些鲁迅喜欢的色调与他强烈的性格吻合。《铸剑》中有“黑色人”,那是他自己的影子;无常之所以让他喜爱是因为“单是那浑身雪白这一点,在红红绿绿中就有‘鹤立鸡群’之概”。

    而女吊唱起来则是这样的:

    她两肩微耸,四顾,倾听,似惊,似喜,似怒,终于发出悲哀的声音,慢慢地唱道:

    “奴奴本是杨家女,

    呵呀,苦呀,天哪! ……”

    鲁迅听来的故事是,那女吊本是杨家姑娘,后来去做了童养媳,备受婆婆和丈夫的虐待,终于不堪凌辱、投缳自尽了。为什么鲁迅选取唱段只择了女吊悲哀的几声呼喊,而省略掉她悲呜的原因呢?

    因为在《女吊》中鲁迅要的是复仇,要的是女吊心中的悲苦,这情绪实际上就在她石破天惊的喊叫中表现出来,至于她的悲惨经历,受了何种压迫,如何死的,这些细节都不重要了。

    在“呵呀,苦呀,天哪!”将全文推上情绪的高潮之后,鲁迅戛然而止,将笔波荡漾开去,讲女吊要成功还阳,就要“讨替代”,找个快死的人来替了自己做鬼。而男吊和女吊都想要这替身来还阳,双方便争执起来,所幸那王灵官是个“热烈的女权拥护家”,在危急关头,一鞭把男吊打死,放女的独去活动了,女吊便成功地还阳了。

    但鲁迅是不齿“讨替代”的做法的,认为这完全是利己主义,“讨替代”会让女吊忘了复仇。而鲁迅是一定要复仇的,他所谓的复仇并不是具体的报复,不是针对某个具体对象,不然就真成“讨替代”了。复仇对鲁迅而言事实上是一种人生体验,是他的生命底色。

    我们不妨用一个具体的例子来理解一下鲁迅的复仇。在小说《铸剑》里有一个黑色人,他是鲁迅自我的形象投射。黑色人要替眉间尺杀王报父仇,因为眉间尺行踪被发现,无法进宫,黑色人出现,要拿眉间尺的头颅和剑去报仇。他们有一组很重要的对话,眉间尺问:“但你为什么给我去报仇的呢?你认识我的父亲么?”黑色人答道:“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,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。但我要报仇,却并不为此。聪明的孩子,告诉你罢。你还不知道么,我怎么地善于报仇。你的就是我的;他也就是我。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,人我所加的伤,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!”

    黑色人报仇有何目的?没有,他只是复仇的化身,就像复仇的神灵一样,寄托在任何复仇者身上,“你的就是我的”。鲁迅不愿意女吊“讨替代”,他笔下的女吊同黑色人一样,也是复仇的化身,他借女吊这具体的形象,来表达他的人生态度。复仇可以说是鲁迅人生美学的一部分,《女吊》所展现的是他决绝的人生姿态。

    女吊其文,松紧得当

    除了借女吊抒情言志外,《女吊》这篇文章本身也值得细细品味,鲁迅简洁凌厉的笔法和对文章节奏精准的把握,都可以在此文中品到。

    文章开头五段都没有写到戏台上的事,而是从会稽民风、“女吊”的词语释义谈到绍兴的“大戏”和“目连戏”。文已过四分之一,还没有进入主体部分,这种写法比较特殊,一般人是做不来的,控制不住。

    普通人写文章,一开头总是忙着点题,赶着“开门见山”。这五段占了那么大篇幅,如果按照初高中对作文的要求,会被老师批为东拉西扯,而且这些内容完全是议论,老师该给你说说文章应如何“描写”了。但我们看这五段,其实是蓄积了文章的气氛,所谓“山雨欲来风满楼”,表面轻描淡写,却不断把阴郁的气氛造起来,不断给人预感,一种文章发展趋势的预感。

    五段过后,戏终于要开演了。

    “凡内行人,缓缓的吃过夜饭,喝过茶,闲闲而去,只要看挂着的帽子,就能知道什么鬼神已经出现”,这时总算写到具体的情境——看戏的人出来了。注意这句话的句式和词汇,“缓缓的”“闲闲而去”,极力地把气氛松缓下来,这是鲁迅在有意识地控制叙述的“速度”,实际上预示着一种比较紧张的气氛即将出现。

    但这么说了两句,他又把笔头转开了,去考证什么是“起殇”,“起殇”与《九歌》中的“国殇”是什么关系。在叙事当中不断穿插议论,一紧一松,是《女吊》最基本的手法,也是鲁迅控制文章节奏的极为高明之处。随后,就是对“起殇”的描写,这是很精彩的一个段落,节奏也骤然间紧张起来了:

    在薄暮中,十几匹马,站在台下了;戏子扮好一个鬼王,蓝面鳞纹,手执钢叉,还得有十几名鬼卒,则普通的孩子都可以应募。我在十余岁时候,就曾经充过这样的义勇鬼,爬上台去,说明志愿,他们就给在脸上涂上几笔彩色,交付一柄钢叉。待到有十多人了,即一拥上马,疾驰到野外的许多无主孤坟之处,环绕三匝,下马大叫,将钢叉用力的连连刺在坟墓上,然后拔叉驰回,上了前台,一同大叫一声,将钢叉一掷,钉在台板上。

    这里的句式和词汇,比如“环绕三匝,下马大叫”,比如“一同大叫一声,将钢叉一掷,钉在台板上”,同前面的“缓缓的”“闲闲而去”相比较,明显地可以看出作者的手紧了,这是有意识推动气氛的紧张感,为女吊的出场做铺垫。

    女吊是千呼万唤才出来的,前面两节的招魂和男吊,都是为女吊热场子,写得非常之强悍,似乎要给人以更激烈的期待,而待得真出场了,却特别写女吊女性的柔婉。其实,形象的强烈与否不在于绝对的硬度,而在于背景的反衬。赳赳武夫群中虬髯虎目的大豪杰,其“跳脱”程度未必超过羽扇纶巾的一介书生,或者可以肯定地说,绝对不如曼妙而舞的一位妙龄少女,女吊出场之所以没被喧宾夺主,正是这个缘故。

    整篇文章节奏上松紧得当,以为要泼洒笔墨的地方,鲁迅白描几笔便结束了,却偏偏极其生动。读至文末,谁不叹一句鲁迅笔力的强劲。

    文章的最后一句,鲁迅写道:“被压迫者即使没有报复的毒心,也决无被报复的恐惧,只有明明暗暗,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帮闲们,这才赠人以‘犯而勿校’或‘勿念旧恶’的格言,——我到今年,也愈加看透了这些人面东西的秘密。”

    战斗一生的鲁迅,怎会原谅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呢?

    写作《女吊》时,“死”对鲁迅来说真成问题了,他的身体状况已经非常糟糕,因此这篇文章读来有死神唇吻的气息,像是他将所有剩余的生命力在这篇文章里燃烧净尽。

    在这死亡的边缘,鲁迅借女吊来抒情,来为他的人生作一个定格。对于世间,这既是道别,更是永存,因为,他终于化身女吊,问候每一个人,不管你愿意不愿意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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